秋风掠过山岗时，第一片银杏叶从枝头跌落。我蹲在老宅的青石阶上，看着那抹金黄在苔痕斑驳的砖缝间颤动，忽然意识到秋天正用它的颜色书写着某种密码。那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色块，是土地最后的密语，是天空寄来的信笺，更是万物对光阴的郑重告别。

稻田是最先铺展的色谱。当夏日的暴雨冲刷完最后一块田垄，金黄便如融化的蜜糖漫过山脊。我常记得祖父握着镰刀站在田埂上的背影，他的草帽檐漏下的阳光在稻穗上碎成星星。收割机轰鸣的清晨，稻茬整齐地排列成银白的琴键，风掠过时发出沙沙的韵律。某个霜降后的傍晚，我看见农人把新割的稻捆堆成金字塔，暮色给每捆稻子镀上深浅不一的琥珀色，远望像撒了层碎金粉的棉絮。

枫叶的红色总在九月的第三个周末突然觉醒。那日我背着画板登上南山的观景台，云层裂开缝隙的瞬间，整片枫林突然流淌起火焰。叶子从嫩红渐变为品红，再过渡到暗红酒褐，仿佛有调色盘打翻了山涧。穿红衣的姑娘在树下写生，她的裙摆沾了片枫叶，转身时惊起几只蓝尾鸲，翅膀掠过树梢抖落细碎的红霞。最惊艳的是雨后的黄昏，水珠在叶脉上凝成水晶，将红色映得愈发通透，像打翻的朱砂在宣纸上晕染。

松针与银杏的对比色在深秋格外醒目。当枫叶开始蜷曲，松林却愈发苍翠。那些针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，将阳光筛成细碎的银屑。我在松林深处发现过松鼠藏的松果，深褐的果皮上覆着苔藓的墨绿，像枚被时光包浆的古钱。踩着松针铺就的小径，能听见枯叶在脚下发出脆响，这是土地在整理最后的落叶信笺。某个霜晨，松针上的冰晶折射出蓝紫色光芒，与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连成一片，恍若天地初开时的混沌。

芦苇荡的白色总在深秋最显眼。当最后一片芦花被西风托起，整个水泽地便成了巨大的白色画布。我曾在芦苇丛中迷路，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，与苇秆的影子交织成模糊的几何图形。渔人摇橹而过，船桨搅碎的波纹在白色背景上绽开涟漪，转瞬又被芦花吞没。最动人的是落日时分，阳光将芦花染成淡金色，暮色又给每根苇茎镀上银边，整片荡子便成了流动的星河。

当银杏叶铺满石阶，枫叶化作山间的火把，松针与芦花在风中低语，我忽然懂得秋色不是消逝，而是万物将色彩封存在时光胶囊里。那些金黄的稻茬、暗红的枫林、苍翠的松针、银白的芦花，都在等待某个春日重新苏醒。就像此刻我捧起一片风干的银杏叶，叶脉间还残留着去年秋天的阳光，而我的掌纹里，正生长着新的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