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，我跟着父亲和祖母踏入了后山墓园。湿润的青石板路在晨光中泛着微光，几只山雀掠过苍松翠柏，抖落的露珠溅在父亲深褐色的雨衣上。我蹲下身，从背包里取出那个褪色的牛皮纸袋——里面装着爷爷临终前塞给我的铜钥匙，钥匙圈上系着他用毛笔写的"记住根"三个字。

山风掠过耳际时，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个夏天。那时爷爷还站在老屋前的柿子树下，树皮皲裂的枝干上缠着褪色的红绸带。他总说这棵树是他参加抗美援朝时亲手栽的，树根处埋着半块军功章。"等你们长大，就带着这棵树一起老去。"他粗糙的手掌覆住我发顶时，蝉鸣声正震耳欲聋。如今树仍青翠，可爷爷的军功章早已化作墓碑上模糊的铭文。

转过第七道山梁，父亲突然停住脚步。青苔斑驳的石碑上，"爷爷"二字被岁月啃噬得只剩轮廓，却意外地与那棵老柿树的形态相似。祖母从布包里取出三柱线香，火苗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倔强地跳动。我学着父亲的样子，把带来的白菊插进石缝间的泥地里，突然发现石碑背面刻着行小字："1953.7.12，立此存照，待儿孙来时。"泛黄的刻痕里，依稀能辨出爷爷握刻刀时的力道。

扫墓仪式进行到一半时，父亲从背包夹层取出个铁皮盒。盒盖上印着褪色的"家谱"二字，掀开盖子竟是爷爷的日记本。1998年5月23日的页脚卷起边，记录着发大水那天他冒雨转移群众的细节："救出五条命，自己腿被冲断三寸。"2010年3月12日的墨迹未干，夹着半片枯黄的柿叶："树又抽新芽了，该给重孙子讲讲那年种树的事。"最后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，照片里穿中山装的青年站在老柿树下，胸前别着枚生锈的五角星。

"你爷爷当年在部队当文书，"父亲摩挲着日记本，"所有战地日记都藏在树洞里。"祖母从围裙兜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艾草糕，这是爷爷生前最爱的点心，"他总说，人走了，故事不能断。"山风忽然变得清凉，我望着墓碑上模糊的"爷爷"二字，突然明白这方寸之地为何能容纳如此多的记忆——那些刻在树皮上的军功章、石碑背面的日期、铁皮盒里的墨迹，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延续着生命的温度。

归途经过那棵老柿树时，树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。树根处新冒出的嫩芽在风中摇晃，仿佛在应和着父亲哼唱的民谣。祖母把艾草糕塞进我手里，糕面还带着体温，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，我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："记住，根扎得深，枝叶才能长得旺。"暮色中的山道蜿蜒伸向远方，我知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被时光冲散，就像这棵历经沧桑的老树，年轮里藏着的故事永远在晨昏交替中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