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在槐树梢头此起彼伏，老式挂钟的铜摆晃动着斑驳的光影。我趴在青砖墙根的苔藓上，望着巷口那辆永远停在梧桐树下的黄包车，车夫老张的草帽边沿沾着泥点，却总在清晨五点准时推着车走过青石板路。这样的画面像浸在糖浆里的玻璃珠，在记忆深处闪着琥珀色的光。

七岁那年的立夏，我们整条巷子都飘着槐花蜜的甜香。阿婆在井台边支起竹筛晾晒槐花，我蹲在筛子旁数着花瓣上的露珠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转身看见扎羊角辫的小满举着根狗尾草，草尖沾着露水，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。"要和我比赛捉迷藏吗？"她眼睛亮晶晶的，校服口袋里还装着半块发硬的桃酥。

巷子尽头的杂货铺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，老张的黄包车已经消失在巷尾。我们像两片被风吹散的柳叶，在青石板路上你追我赶。我躲进柴房时撞翻了腌菜坛子，咸菜汁顺着砖缝渗进墙缝，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酸涩的叹息。小满的笑声从谷仓屋顶传来，惊飞了正在啄食的麻雀。

暮春的雨总在午后突然造访。那天我缩在灶台边看阿婆熬中药，药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，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蜿蜒的小溪。雷声滚过屋檐时，我听见隔壁传来瓷碗碎裂的脆响，接着是压抑的啜泣。冲进院子时，小满蜷缩在井台边的石阶上，膝盖上贴着退烧贴，额头滚烫得像块刚出炉的馒头。

阿婆翻出压箱底的艾草香囊，老张用草席裹着小满往镇医院跑。我蹲在巷口等了三个时辰，直到暮色染红瓦片，看见担架从雨幕中走来。小满的额头上还沾着香囊的艾草灰，眼睛却亮得惊人，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。

秋分那天，巷子里的孩子们在晒谷场放风筝。老张的黄包车变成临时风筝架，小满用蓝印花布剪成蝴蝶翅膀。我握着线轴奔跑时，忽然看见阿婆佝偻着腰在人群外张望，她手里攥着晒干的槐花，在风里簌簌发抖。那只断线的蝴蝶风筝飘向天空，在夕阳里化作金色的蝶。

十年后的清明，我站在老宅斑驳的影壁前。黄包车早已化作尘土，唯有井台边的青苔依旧记得，某个蝉声嘶哑的午后，两个小丫头如何把桃酥屑撒在晒得发烫的石板上。阿婆的槐花蜜罐在阁楼角落积了灰，小满的校服口袋永远装着半块桃酥。老张的草帽在风中轻晃，车辙印里长出了新的苔藓。

暮色漫过青砖墙时，我忽然听见熟悉的铜铃声在巷子里回荡。转身望去，夕阳正把老张佝偻的背影镀成金色，他推着黄包车走过石板路，车夫服的铜纽扣在暮色里一闪一闪，像极了那年断线的蝴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