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我总会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驻足。斑驳的树影里，那个佝偻着背、攥着褪色布包的身影会准时出现。母亲总把最破旧的帆布包挎在左肩，右手拎着保温桶，深蓝布鞋沾着经年累月的泥渍。她转身时，我注意到她后颈处被烈日晒脱的皮屑，像片片枯黄的银杏叶。

记得小学三年级那个暴雨天。我蜷缩在教室后排，看窗外雨帘如瀑。突然有人掀开教室门，浑身湿透的母亲举着伞冲进来，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地面晕开深色痕迹。她把保温桶放在讲台上，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，转身时我瞥见她右腿不自然地微跛——那是二十年前工地事故留下的旧伤。那天她给我带的红糖糍粑还带着体温，却在她离开时被雨水泡得黏在布鞋里。

初二那年冬天特别冷。我发着高烧被推进医院，母亲裹着褪色的军大衣守在床边。凌晨三点，我迷迷糊糊看见她正踮着脚够床头柜上的药瓶，后腰几乎要贴到冰凉的墙壁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在她肩头织出银色的网。护士换药时轻声提醒她小心腰伤，她只是低头搓着冻得发紫的手指，把保温桶里的姜汤重新温热。

高三冲刺阶段，母亲开始每天清晨五点出现在厨房。我揉着眼睛去厨房偷喝热粥，总能看到她踮脚取下挂在天花板上的腊肉，刀刃在晨光中划出细碎的银屑。有次我故意赖床，听见她踩着木梯擦玻璃的"咯吱"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她总说"家里亮堂些你学习才安心"，却不知道那些沾着面粉的袖口，早已被无数个清晨的油烟熏得发黄。

高考前夜，母亲破天荒买了束白玉兰。我们坐在天台上看城市灯火，她突然背过身去，让我帮她系松开的鞋带。借着路灯，我看见她后背的补丁摞着补丁，像地图上蜿蜒的山脉。她转身时，我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有道月牙形的疤，是年轻时在纺织厂被机器绞伤的。"小时候你总扯我辫子，现在该换我为你遮风挡雨了。"她笑着把花别在我校服领口，花瓣上的露珠沾湿了她的袖珍。

离校那天，母亲在月台上反复折叠又展开的纸鹤突然散了架。她蹲在地上捡碎片，后背几乎要贴到铁轨。我追上去想搀扶，却被她轻轻推开："别碰我，这些纸片会扎手。"她把最后一张纸鹤残片夹进我的笔记本，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"别怕，妈妈在后面跟着"。火车启动时，我看见她站在原地，像株被风折断的芦苇，却在余光里悄悄把右手按在左胸口袋——那里揣着给我留的路费。

如今每当我走过地铁通道，总会在潮湿的墙面上寻找那些模糊的影子。那些佝偻的脊背、颤抖的指尖、被岁月压弯的膝盖，原来都是时光写给母亲的情书。母亲教会我，真正的勇敢不是昂首挺胸，而是即使背影渐行渐远，也要把温暖永远留在行囊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