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裹着槐花香漫进纱窗时，我总会在书桌前停住脚步。母亲晾在竹竿上的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，衣角沾着几片槐花瓣，像被阳光晒化的糖霜。这缕若有若无的甜香，总让我想起童年时那口装满绿豆汤的粗陶碗。

老宅的灶台是座微型剧场。清晨五点，父亲就踩着竹梯摘下晾在院中的新茶叶，叶片在晨露里泛着翡翠般的光泽。他总说："茶叶要带着露水摘，才能锁住山野的鲜灵。"母亲则蹲在石磨旁，将新碾的芝麻和花生碎撒进陶缸，用井水一遍遍淘洗。那时我总爱躲在门后偷看，看蒸汽在晨光里织成半透明的纱，看父亲用竹夹从滚水里捞出茶叶，看母亲把洗净的绿豆倒进布袋，让它们在竹匾里晒出沙沙的响动。

最难忘是立夏那日。全家围坐在天井里，八仙桌上摆着青瓷碗、粗陶碟和竹编蒸笼。父亲从后山采来野薄荷，母亲特意用山泉水熬了三个时辰的绿豆沙，连灶膛里的柴火都换成了松枝。当蒸笼掀开时，白雾裹着槐花香扑面而来，盛在粗陶碗里的绿豆汤泛着琥珀色的光，撒着的碎冰碴在舌尖化开时，能听见细碎的"咔嚓"声。那日我喝得胃里发烫，却觉得连呼吸都带着清甜。

后来搬进城里的公寓，厨房成了二十平米的水泥盒子。母亲仍坚持用铸铁锅熬绿豆汤，只是再没有院里的槐花可摘。她学会在超市买现成的绿豆，用破壁机打碎冰块，却总抱怨机器做的汤没有灵魂。某个暴雨夜，我看见她对着空碗发呆，突然说："要是能再闻闻槐花香就好了。"那晚她破天荒买了束槐花，插在厨房的玻璃瓶里，花瓣上的水珠在台灯下像星星。

去年冬天回老宅，发现灶台边多了个青瓷坛。母亲说这是用山泉水、槐花蜜和晒干的薄荷叶酿的"时光蜜"。揭开坛盖的瞬间，熟悉的香气裹着阳光涌来，像极了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。母亲舀了勺蜜水给我，说："这蜜里加了四季的滋味，春日的青草香，夏日的槐花蜜，秋日的桂花雨，冬日的松针火。"

如今我的厨房里也摆着青瓷碗和竹编蒸笼，只是再难寻到那口能盛住山野清甜的粗陶器皿。但每当母亲寄来槐花蜜，我总会想起老宅天井里的白雾，想起粗陶碗里化开的冰碴，想起母亲用井水淘洗芝麻时哼唱的童谣。原来有些滋味就像陈年的青瓷，历经岁月打磨，反而沉淀出更绵长的回甘。

暮色漫进窗棂时，我泡了母亲寄来的槐花蜜。玻璃杯壁凝出水珠，恍惚看见童年那个蹲在灶台边的自己，正踮脚偷看父亲用竹夹打捞茶叶。阳光穿过窗格在茶汤里碎成金箔，恍惚间又闻到了那缕裹着槐花香的夏风，裹挟着四季轮回的滋味，轻轻拂过记忆的褶皱。